第26期【怎样成长：微叙事】陪伴高考失利的学生
（明明带诗诗做窝，带电扇的。）
2010年，我是高三（4）班的班主任。明明是高三（3）班的学生，我高二时教他政治。高三后，别的老师教他政治。
我们两个很投缘。这个孩子内心有至善，是一个理想青年。我们经常在一起聊。他老家在安徽，一家人来深圳十多年了，爸爸开厂。
尽管不再是他的政治老师，但他一直对我很好。教师节，他送礼物给我；我的生日，他是参加我生日party的唯一一个别的班学生；他经常带我的小孩诗诗玩，经常给她礼物，还写信给我小孩，像对待大人那样通信。
2010年6月24日傍晚，明明打电话给我，说他已经到了我家小区。我和诗诗下去接他，他给诗诗带来了一个礼物——兔子娃娃。然后，他要带诗诗到学校去玩，那时天都要黑了，正是吃饭时分，我就要他们玩后一起出去吃饭。
诗诗和这个大哥哥玩得很开心，总是粘着他。诗诗妈妈就说，今晚明明哥哥就到我家住，明晚陪你去游泳，好不好？诗诗听了更高兴了，就求明明留下。明明说到我家后先给他妈妈打个电话才行，诗诗一路不断求明明打电话。到家后，明明给他妈妈打了电话，这样，他在我家留了下来，与诗诗约好，等她放周末假后去游泳。
晚上，家人睡后，我和明明坐在阳台上聊天。我们很快就聊到了他的女友。在我看来，他们这一对是最淳朴的情人，也是最不让老师操心的恋爱者。高三，两人就是偶尔讨论试题，互送东西，不像有的人，出成双，行成对，甚而拥抱、亲吻、留宿。而他们两个，更像感情恋爱。
我以前了解到，高考时，他的语文作文有重大失误，把命题作文写成了话题作文，这肯定在他心中是一个结，我想帮他打开，于是，我就聊到了他的高考作文，他说了自己这个荒唐的错误，感到不可思议。但是，遗憾的是，我想用“重新框定”技术为他解困，我可想了很久，都没想到好的解释。
第二天上午，诗诗上学去了，我和明明杀了几盘象棋。中午，诗诗回家了，我们一起吃饭。
听说明明在我家，在学校进行篮球训练的大B和小芳也过来了。她们早上训练，下午四点也要训练。后来大B 的妹妹也过来了。我们一起看诗诗小时候的照片、视频，好不热闹。
后来，诗诗上学去了，我睡去了，诗诗妈妈陪他们斗地主。
睡到下午3点多才醒，她们已经停止打牌了，一个个神色紧张，因为高考放榜提前到今天，下午5点就要出成绩了——他们不敢面对。小芳不敢面对将要到来的查分时刻，拿着手机把玩；大B焦躁地走来走去。我陪她们三个女孩坐在客厅闲聊，为了打发这难捱时光，她们要我聊我和老婆的相识相爱和结婚的过程，似乎转移话题可以减轻心理的重压。
明明则孤独地在阳台上坐望远方，这些似乎跟他无关。
4点，几个女生去搞篮球训练去了。
5点，学生可以查分了。根据陆陆续续来的信息，我了解到我们班考得很好，圆满完成年级组长给我们班任务，但也有一些人得到是失望，我不断的发信息安慰她们，老婆喊我吃饭都没空。
等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，我才意识到明明没有查自己的分数。我要明明来查分数，他不肯，于是我要他报考号和生日，我来查。
查出来是316分——很低，如果他三个月前参加高考差不多可以多得100分。他不说话，不评价，继续吃饭——尽管有预感，但肯定依然痛心。他太努力、太急切了，高考前三个月，全年级只有他一个人周末躲在宿舍不回家，钱和物一般是别人带过来的，中午不回宿舍睡觉，躲在教室看书，晚上教室关灯的肯定是他，而他现在要面对的是大相径庭的结果。
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。诗诗不知道他有多伤心，还缠着他玩。我们不要诗诗缠着，可是她就是不。晚饭后，明明带诗诗散步去了，我继续在电脑前忙着。
他们散步回来，诗诗妈妈想带诗诗去学校，可是她粘着明明不放——真的是没办法。我把诗诗喊到一边，单独跟她说：“明明哥哥没考好，心里非常难受，他需要一个人好好静一下。”诗诗认真听着，脸色沉郁地说：“我没有吵他。”我说：“我问一下明明哥哥，看他愿不愿意去游泳，如果他愿意，你们就去，好吗？”她同意。接着，我就去阳台上，跟明明说：“你是愿意在家里，还是愿意和诗诗去游泳？”他考虑了一下说：“带她去游泳。”我喊诗诗做准备去游泳，她高兴极了。我去操场找老婆散步去了。
诗诗打电话给我，说和明明哥哥游泳返回了，我和老婆也动身回家。路上接到明明的电话，说他要赶回家，问我们什么时候到家。我既诧异又感动，这个孩子，为了兑现自己带诗诗游泳的承诺，忍着高考失利的悲痛，陪她嬉戏，九点半了，还要赶回龙华，真的是体谅别人，牺牲自己。
我们很快就到家了，已经很晚，可能没车了，我劝明明第二天回，可是他说已经给他妈妈打电话了，说今晚回。我心中很是不忍，其实，我还是想找个时间帮他疏通一下痛苦。他对我们太好了——而我却没帮他什么忙。他这样回去我就没机会了。
我和诗诗送他去车站。来了一辆787，但司机说不发车了，明明只好给他妈妈打电话，说第二天回。这样，又回到我们家。大家都洗完澡已经11：00点了。
明明依然坐在阳台上。
我走过去，也坐到了阳台上——我要把他的伤痛引出来。
我跟他说：“是在玩手机，还是在看夜景啊?”
他说：“看夜景，你们这里看得很远。”
我说是的。顿了一下，我说：“没考好心里很难受吧？”
他点点头：“从来没这么差过，以前每次我都比她（明明的女友）高，但这次她比我高。”
我说：“她也很努力的，一直比较稳定。我也没帮她多少，直到考前一两个月，她才做了一些主观题，我辅导了一下。”
他说：“这对我打击很大。我觉得我配不上她，跟她有差距。”
我说：“没考好是会产生一些自卑心理的，这是正常的。这种情绪不会马上消失，会影响你一两个星期，或者一两个月，甚至更长时间。”
他说：“其实，我一直以来有一个想法：努力过就不后悔。但是，今天面对这样的分数，我犹豫了，那个想法好像有点牵强。”
我说：“是有点。”这个时候，我想得比较明白了。他的伤痛会持续一段时间，有的忙我能帮上，有的忙帮不上。这半天时间，他一直在体味这种悲伤和痛苦，他已经开始有了疑惑与反思。
我说：“我想给你做一些总结。昨天，说了你最大的优点是善良，这是你们班别的人无可比拟的。高考那天中午，我们班主任在办公室休息，没有回家，你呢，当时作为高考考生，你却还想着我们，给我们送来冷饮；你和游璞相处，也是更多地为她着想，这是你最优秀的一点。另外，从高考这一过程来看，你是失败了，但你的勤奋本身没有错，尤其是你的坚持不懈精神，值得敬佩。但我和你们班主任都觉得你的问题出在心态上。”
他讶异地抬起头。
我继续说：“当时，我们都能看出问题，包括你的班主任，包括你的政治老师，我们发现你太急了，操之过急，破坏了正常的休息和学习节奏。”
他点点头说：“是的，我每天中午都在教室看书，我们班主任劝我好多次，我都没听。最后一个月的时候，李老师索性说：‘明明，我定一个协议，现在你中午可以在教室看书，但最后两个星期一定要回宿舍休息。’后来，我真的照做了，但是我只是简单地认为她担心我的健康，其实我一直没有想通的。”
我说：“那天，政治老师在办公室说你的时候，我们都在场，我也想跟你说说，但是单独相处的时候，我只是和你说了几句话，你还是没有醒悟过来。一个人身在圈中，是很难转出来的。你再怎么努力都只是在一个系列中转。”我用我的素质教育观举了一些实例，说明我在看到分数的同时关注学生的人格和健康更多。这一点，他深为认同，觉得我是一个很特别的班主任。
我接着说：“人在困局中是很难走出来的，这囿于这个人的视野、经验结构。比如说‘人需要自强不息’，这句话是很多人的座右铭，但事实上，人也需要休息，我们不能一直前进，有时候也需要撤退，这叫第二序改变，是超越第一序的。去年，我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《撤退的歌》。但是能够想到撤退是不容易的，一个长期接受儒家熏染的人，没有接触过佛教、道家的人是很难想到这一层的。”
他说了一句：“我爸就认为佛教是迷信的。”
我说：“他当然可以这么看。但我不这么看，你如果去新疆、西藏看看，你会敬佩那些信佛的人的信仰，而我们的缺点非常明显：没有信仰。很多时候，一件事，既可以从坏的一面看，也可以从好的一面看。我知道的坏的一面，但我更关注好的一面。”
他有所领悟：“哦，你就是这样学习，进步的。”
我说：“你高考考了316分，这确是坏事，也令人伤心，但是你想想，这件坏事对我的未来有什么启迪和意义？”
他想了一下，非常清晰的告诉我：“我知道了，这件事本身是不好的，但是如果我能吸取教训，注意心态，我以后遇到大事的时候，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。”
我非常高兴，我终于将他的对于高考失败的认识进行了“重新框定”，他肯定依然有悲伤，但悲伤的背后已经生发出超越的力量。我说：“非常好，你有很好的领悟力。我说过，你的缺点是学习能力不强，但你的善良，是我们不可比拟的，还有尽管高考分数低，但你的坚持不懈精神都是值得珍惜和保留的。而这件事中的心态调整，对你未来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经验，这可以帮助你走向更大的成功。高考是一个过程，对你而言，关键的不是考了多少分，而是在这个过程中你收获了多少经验。”
夜色中，明明坐直了，眼睛也在熠熠闪光，他说：“我懂了。我现在心情好多了。谢谢你，老师。”
终于对他有所帮助，我心中感到欣慰了些——他实在对我们太好。
第二天早上，我们还躺在床上，诗诗送过来明明留下的纸条，说他已经走了。起床后，我们发现明明走之前，把诗诗吃了麦乐鸡的包装都清理干净了，把我借给他穿的衣服都洗掉晾起来了——这一切他都没惊动我们。
6月30日凌晨3：00收到明明的短信：
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睡不着，打开手机想看看几点了，却不知道怎么的就翻出您过生日的录像……时间过得真的好快，感觉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。每次看的感觉都不一样的。觉得您这个老师做得出色，那么多的学生愿意聚在一起为您庆祝生日，围着您转着、闹着、疯着，这是我这么多年少见的，您是第一个。我想这应该是对您付出的最好的诠释、肯定……您知道吗，那两天住在您家，晚上和您在阳台上看月亮聊着天，是和我爸爸几个月说话的总和还多呢（好像我还真没有和他一起看过月亮）。哎，说着说着好像跑远了。发现喜欢跟您述说着什么，不过真的很感谢您在我人生最低沉的时候听我说这么多废话，还引导我走出低谷……好吧，下次再和您聊，快3：00了，我想您一家现在正在美美的梦乡中吧，愿你们有个好梦……说了就是不一样，我也要睡了……
后来，他上了深圳信息学院。在那里，他报了本科自考，读完三年，他就可以拿到本科文凭了。我前面说了，明明是个理想青年。上大学后，他热心公益，参加了很多社团活动，还做兼职。大二，他成了学生会的一个部部长。那年，刚好是深圳大运会，他整个暑假，都在为大运会奔忙：招人、培训、做服务。他还参加了大运会开幕式的表演。
那一年，我们一家到湖南老家过年。过年后回到深圳家里，看到我家门口贴了新对联，还挂了一个灯笼。我们家单车房也贴了一个大大的“福”字。这个事，只有一个人会干，明明。
大二快结束的时候，他和我说，想去支教一年。我支持他。他说，这样，就要推迟一年毕业。后来，我在《宝安日报》上看到了他们这一批支教志愿者出发的照片。我剪下来，留存着。
后来，很久没有他的消息。
2012年，我打电话给他，请他看电影。他说，他已经在华为上班了。我非常惊讶，给予了热烈的祝贺。他说，他很幸运，能够在这样有活力的大公司上班，这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机会。但是，他还是有自己想法，在这里锻炼几年后，再去做自己的事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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